原平南头村杨家将精神在这里高标

村庄的形成,是一部家族繁衍史,是一帧血亲关系图,是一卷地域文化志,是一首缠绵乡愁曲。

——题记

我用我的前半生摆脱乡村,我用我的后半生返回乡村。

当我从心底里升腾起这样的无奈时,已经行走到距离家乡一箭地的北园墙,远远地望见了我们村庄宽展的后背,那一栋栋民居正襟危坐于冬日的阳光下,显露出千年不变的从容和淡定。

清代崞县(今原平市)第一名门望族大阳张姓人家,号称“清河张氏”,从明代定居崞城之东后逐渐繁盛起来,拥有广袤的土地,周边数村均为其地庄,有东庄(曰上庄,今称金庄)、西庄(曰西头,今称西荣)、北庄(后改大阳)、南庄(后称南头)、中庄等。我的故乡就是这些地庄中的一个,即南头村。

南头这个村名从字面上看确实平淡无奇,仅仅是个方位名称,但居民族群却来历不凡。除“清河世业”的大阳张氏始祖世广爷之九世孙表公的后裔外,就是我们来自代州鹿蹄涧村的老杨家人了。南头村杨氏尊北宋王朝赫赫大名的忠臣良将杨业为始祖,以忠勇盖世的杨家将而自豪,明中期,杨业二十世孙杨彬举家迁出鹿蹄涧,在曾为宋元时杨家老围的南头村定居下来,至今已生息繁衍20多代。

我不知道先民因为什么将这个地方辟成了家园。原平东部山区的黄土高坡,布满了一条条与大山皱褶同体的沟壑,幽深绵长,千篇一律,并无多少特色。我们的村庄就选择在这样一面并不起眼的沟壑侧畔,坐北面南,搭梁连沟,村东距离大山约5公里之遥,村西距离长河也差不多5公里之远。于是,我们在小学的作文里常常以“五峰山下,滹沱河畔”八个字炫耀家乡的方位。如果从风水学的角度看,这里并不具备靠山环水的大美境界,但它在我的心目中还是颇具美感的。

我们的南头村留下了西楼、东楼、南楼三个地标名称(因向北没有出口,一直没有北楼),现如今只剩南楼荒凉的石砌门楼。老人们能够指出西楼、东楼原先的具体位置,但大多不记得阁楼上供奉着哪路神仙。我曾一次次寻觅西楼、东楼的蛛丝马迹,试图在高高的土墙与石砌的根基间,奇迹般地找到小楼往昔的巍峨,尽享“无言独上西楼,月如钩”的空灵境界。

故里最先映入我记忆世界的影像,是古朴规整的四合院、巍然高耸的观音阁、残破废弃的歇马殿、幽深曲折的窄长巷,还有村中央的过街戏台、德盛街的石砌门洞和村东阔大的杨家老坟。而对于村中的节孝牌坊和过厅院,以及村西里许的六郎围等背后掩藏的故事却不甚了了。在我幼小的心灵里,家乡充满了神秘感,在无忧嬉戏的孩提时代存有的只是三分敬畏七分迷茫。

走出我家长长的巷廊,就是小村的中心地带,古色古香的观音阁和同样古色古香的过街戏台,就是村中央的标志。观音阁为一进院布局,坐北朝南,东西长8.4米,南北宽9.2米,占地面积约77平方米。中轴线上仅存正殿1栋,二层木结构建筑,面宽三间,进深三椽,前檐设廊,有木质围栏和木质楼板,单檐硬山顶。其始建年代不详,据碑载,于中华民国十九年()重建。

正午的阳光从观音阁外那株老楸树的枝叶间射下来,小院里有了细细碎碎的光斑,使老碑的面孔不再那样严肃和冰冷。我认真地阅读了这通“重修神亭观音阁戏台”的碑文,从出资者的商号名和姓名可以看出村里在外经商者,竟然遍及大江南北、长城内外。这里记载有河南的玉盛公,青化的巨兴店、德合店、玉盛公、祥顺公,宗艾的保泰隆、缀云锦,晋城的新泰店、万顺店,太谷的聚义久,太原的德顺亨、巨川店,广武的义长店,朔县的谦益成、务本当,大同的元顺昌、荣德粮栈、同义粮栈、福义粮栈、庆合粮栈、聚义粮栈、公义粮栈、丰亨粮栈、宝元粮栈、晋丰粮栈、双福粮栈、福聚粮栈,大牛店的德聚长、义典成、崇德和、德衷亨、富聚兴、庆和成、双合泉、久聚成、万瑞泉,原平的万和瑞、德衷厵。此外,就全是来自山东、广东、湖南、湖北、安徽、奉天、南京及省内各县的捐赠个人花名了,多达60多人。

由此,我对“南头村买卖人多”的说法,从瞠目结舌转为深信不疑。

其实,我们村很小很小,只有一条不算很宽的大街呈东西向弯弯曲曲,大街南北两侧分别有五条且窄且长的小巷更加弯弯曲曲。而德盛街是唯一可通往村前小河边的老巷,由观音阁正对的过街戏台下进入,西边的院落除了正房、南房、东房、东街门外,都有很精致的西窑;东边的院落与西边相对称,除了正房、南房、西房、西街门外,也有很精致的东窑。行人走在这条渐行渐低的长巷里,融入两侧壁立的高墙、挺拔的树木背景里,无疑就是一幅美极了的水墨画。

步出南楼的石砌门洞,我站在南岗坡前的河床边,怅惘地望着东边的五峰山发呆——那里曾是村前小河的源头——一年四季,有清幽幽闪着光亮的河水,从上而下不断地流过村前,再曲曲弯弯流出河谷地带,汇入滹沱大河。

小河的南沿,是一道曲折的崖,垂直高度约30余米,间或有绿树和青草在悬崖上一簇簇生长。因岁月的浸淫、背阴的幽暗,呈现着苍凉的凝重色调。

南北沿之间长长的谷道,极为宽敞,中间有河水缓缓流淌,两岸便有随形就势分布着的园子,里面栽植有梨树、果树、杏树、桃树等,园子外边地堰、土道上的枣树是野生的,像长蛇阵,更显蓬蓬勃勃。

小河从山中悠然流出,在上游的井沟村算村中河,到我们村是前河,至下游的中阳村变成了后河。河道九曲十八弯,滋养了沿途许多林木、草滩,河杨穿天,堤柳招风,羊群徜徉在小河边……河水宽阔处,蓝天、白云、绿树倒映在水里,像画一样美。于是,这道美丽的河谷,便成为孩子们的乐园。

冬去春来,寒到暑往。我们那一茬人都长大、变老了,村前的小河却消失无踪影了,干枯的河道里再没有鲜嫩的水草,干巴巴的石头裸露着躯体是那样难看,几蓬山柴竟然从这里长出来,让人感到那么不可思议。不再有水流的河床失去了往日的魅力,被人推土造地逐渐侵蚀,只剩了一条窄窄的沟渠自上向下延伸着,哪里还有河道的一丁点样子?

东楼外头有一座依旧坐落在老年人心头的歇马殿。我这样说的意思是,这座小庙早已荡然无存,但仍然让人津津乐道着。我伫立在歇马殿旧址处,手抚着楸树泛白的树皮,听它在风中讲述小庙曾经繁盛的旧貌,原平人代代相传的线娘娘故事便又一次清晰起来。

那年翻修村西旧戏台时,从台基上挖出一通古碑,上面竟然有关于线娘娘故事保存最早、记载最完整的文字,比清乾隆版《崞县志》中的记载早了8年,比清光绪版《续修崞县志》中的记载早了多年。这通《重修歇马殿碑记》,是兴建南头村歇马殿、井沟村挽头寺、五峰山圣母殿的历史文献,由大阳村进士、直隶正定府无极县知县张维成撰文、史家岗增生史新龙书写。碑文曰:“语曰,天马行空。兹歇马殿之名何说也?尝考五峰山原碑叙,圣母畅氏世居崞之班政,已许聘辛庄村赵氏子矣,及笄日捻白绵线数百尺,一日吞之忽吐而飞天。母时梳发方半,披发随之至此地。有车辙马迹,后人因为立庙塑像。前至一村,其母始结其发,因名挽头村,后人亦为立庙塑像。直抵五峰,遂坐而化,肉身今存。此母之由凡入圣来路分明,而歇马殿所由名也。越后,岁月屡迁,庙貌倾圮,往来之人目击心伤,欲修葺之而苦无其力。至乾隆壬戌,五峰山住持僧昭通发愿议新,爰纠信士人等,募化十有余村而布施不足,僧又向归化城化银三十余两。于是,高其楼宇,山门、围墙焕然一新。又于殿左创立关帝庙三楹、配殿六间,左塑广禅侯像,又塑二郎显圣像。七载工始落成,总计所费百余金。此固神之灵而亦人心之诚所致也。”

在我们村西的不远处,有一座面积近20亩的土丘,名为“六郎围”或“六郎坟”,其实是南宋抗金名将、江淮襄荆路宣抚使杨存中的坟墓,原先甬道上的物品现仅存石羊一只。据《崞县志》载:昭庆军节度使太师致仕追封和王杨沂中墓,在县治东十五里南头村西。

杨存中在军旅中一步步成长,从小校直到高官,靠的是忠勇不二。史书上如是评价:“大小二百余战,身被五十余创,宿卫出入四十年,最寡过。”杨存中逝世后,观文殿大学士周必大为杨存中撰写了《正甫杨公传》,其赞词为:“威震华夷,功揭天地;一代英雄,千秋庙祀;有像斯存,凛然正气。”

我曾无数次在家乡的大街小巷中寻觅,目光从一处处高脊、门额、砖墙所铺陈出的质朴与精致中掠过,试图从这些陪伴过几代先人的建筑中,看到往昔岁月里,从一个个博风街门、雕花砖门、隐秘仪门中,究竟走出了些什么人。

像杨存中那样名声显赫的高官,是不大可能的。但明清两朝,我们这个小村子还是涌现出不少人物的:明朝杨秀任湖北武昌县知县,清朝杨四维以岁贡任大同县训导、杨赓云任阳曲县教谕。另有武略骑尉杨恒晋、武德骑尉杨毓涟、六品军功杨毓昌、登仕郎杨名升、奉直大夫杨恒亿、登仕佐郎杨恒吉、七品军功杨丽云等。民国时期,我们村里出了三个文化人,名讳列入《崞县旅省同乡录》中。他们是杨映云,字焕章(工业学校);杨冠卿,字均臣(农林学校);杨竞远,字争甫(法政学校)。

他们或高大、或矮小的身影已经淡出历史的驿道,我们再也无从知晓他们生命的细节,但他们对小村的影响从来没有消逝。就在此时,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里,依然有他们轻轻行走带过的风声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间,随着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施行,原来的生产队建制彻底取消,生产队的大库房一腾而空。这时我才看明白,村集体占据多年的库房,竟然是一座庄严肃穆的祠堂。

之后,我多次近距离瞻仰了这座重新唤起族人钦敬意识的祠堂,心境自然与过往迥异。

祠堂内院数株高挺笔直的大柏树枝繁叶茂,树冠相依并存笼罩着祠院上方的天空,干枯了的柏枝柏叶从高处落下来,渐渐聚合成薄薄的一层,铺满在陈旧的青砖上,有光影斑驳流离,满是沧桑。

祠堂占地面积近50亩,建筑面积约平方米。整个建筑群有正殿、过殿、东西配殿、下院东西厢房、祠门和戏台等,除祠门和戏台外均为清代建筑。正殿三楹地基拔高,飞檐斗拱,高坡硬山顶,前置走廊,明柱壮硕,气势非凡。东西配殿共六间,也有前廊,殿顶为硬山。过殿三间虽然也为硬山顶,但分间覆顶的建筑风格特色鲜明。过殿门楣上高悬的立式匾额有“忠武祠”字样,和主殿前檐悬挂的“礼不忘本”“谊笃宗支”“积厚流光”三块长方形木刻匾额均散发着古朴典雅的气息。出过殿到外院砌筑有十四级条石台阶,台阶东侧有一棵身形高挺、树冠硕大的青檀树,紧邻的还有一株粗壮茂盛的老槐树。正对过殿建有一座坐南面北的戏台,符合祠堂的传统建筑模式。

听父辈言,上世纪五十年代末,祠堂正殿和东西配殿内都巍然耸立着身形高大的塑像,是两宋杨家将的满门忠烈先贤,正殿内塑有始祖杨业和佘太君以及八个儿子;东西配殿塑着杨再兴、杨宗闵、杨震、杨存中等。那塑像的工艺和造型堪称精美,还有绘制细腻、图案鲜艳的工笔壁画同样引人入胜。可惜,在“大破四旧”的狂热年代,被不肖子孙把塑像砸了个稀巴烂,墙壁上的彩画也惨遭厄运。此后,整个祠堂变成了全村三个生产队的库房,垒起了粮仓,刷上了白灰,庄严肃穆的精神家园在十几年间面目全非。

改革开放后,小村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族人集资陆续重修了祠堂,并在正殿和东西配殿内重新塑像、重绘壁画,正殿前廊明柱上挂起了“雁塞雄名第一家,麟州世系无双谱”的木刻楹联,意喻杨家一门忠烈镇守边关、保家卫国的丰功伟绩。从此,祭祖活动得以恢复,这里成为除代县鹿蹄涧之外晋北最大的杨氏宗祠。

那一年,我认真阅读了祠堂内保存的几通碑铭,由此清楚了杨家祠堂的来历。清代平定州举人晋蒙于咸丰元年任崞县训导,他在光绪二十四年()为南头村新建杨氏家庙撰写了碑文。他为杨氏族人骄傲,开笔便道:“杨氏之族,自汉迄唐繁矣。其居代郡者以业为始祖,业父衮以上无可考,业子以下世系皆可征,其勋烈彪炳载于史册、著于家乘者不可殚述。世居代之鹿蹄涧,坟域祠庙各有图籍,历朝称望族焉。后族益繁,迁居于他邑者不一支。其二十世孙曰彬者,始居崞之南头村。”之后许多年,南头村并无建设祠堂。凡春秋大祭,族人就要远赴代州鹿蹄涧。正因“去崞窎远”,族人才“议建家庙”,其目的不仅是为了祭祀,更重要的是“凡我后嗣入斯庙、睹斯像”,“庶不昔之心可以潜消,而孝弟之心亦可然生矣”。

己亥春节,我再一次瞻仰杨家祠堂的威仪,为先辈们的忠勇气节深深感动,也因自己身为杨姓而感到骄傲。正月里,我沐浴着冬阳,写下了如是文字:

血缘是一缕阳光

血缘是一条河流

阳光照耀着我的人生

河流里淌着祖先的魂魄

于是

我领着一双儿女走进村里的祠堂

在供桌前虔敬地叩拜

我没奢望孩子们能够光宗耀祖

惟愿在先人温暖的目光里

他们可以走得更远一点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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